皆我所有：作为理想事件的共产主义 | Communism and Poetry

皆我所有：《绝句》与共产主义

沙织

“它同时在原始深度与形而上表面这两端、 深层的食人的毁灭冲动与思辨性的死亡冲动这两端之间起作用。我们知道这种被迫运动的最大危险是两端的错乱，或者毋宁说是所有事物在无基底的深层中的丧失，以各表面的一般化崩溃为代价。但与之相反的是， 被迫运动的最大机会是超越形而下表面对一种大幅度的形而上表面的建构， 甚至深层的吞食的-被吞食的对象被投射在这一形而上表面上……”

“整个中间的领域似乎被去性化的运动中立化， 就像幻象中的基本系列似乎被有振幅的系列中立化一样。这是因为音素、 词素与义素在它们与性的原始关系中还决不形成指称、 表示或意指的单位……问题在于一种双重的表面效应（反面与正面） ， 它先于事物状态与命题之间的任何关系。”

（德勒兹，《意义的逻辑》）

德勒兹的“中间领域”是既不被深度吞噬也不被相应于深度的大幅度形而上表面支配的幻象的被迫运动，在王敖的绝句中，这体现为“梨形的陨星以云做骰子”、和“永不坠落的流星”（拥抱过火星的碎屑，现在回想/自己曾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流星，出走在/那越阴暗越给你力量的天空下，回想爆炸的中心/曾经是你的故乡，你的小屋，你自然弯曲的睡眠。）他对深度的批判，体现为侏儒与褐草鹭的战争、血丝渗入新生、沸腾的珊瑚群在洞烧中卷翘、让熔岩也追上去、地下排水系统、战争在我们的脚下土地深处进行、一代代毒蘑菇跳上去弹回来、井底之蛙越挖越深、凿穿土层的鼹鼠、如大蛇涌现的旧浪。之所以发生在深处的战争总是食人的毁灭冲动，是因为表达者认为自己的意指系统能够指称事物，而能被指称的总归就是可吞食、摄入的。在不具备理想事件-奇点-幻象时，这是自我毁灭的冲动，只有指称实现的不可能性，例如当一个人指称不在自己之中发生、甚至是可由自己施加给别人的苦厄时，这一指称或者说这一命题指称着他自己将要遭受的某种苦厄，以刘易斯·卡罗尔下面这首诗为例：

他以为他看见了一只大象 在练习吹笛子， 他再一看，他看见了那是 他妻子的来信。"最后我认识到，”他说， "生活的苦涩……”

他以为他看见了一只信天翁 绕着灯拍打着翅膀， 他再一看， 他看见了那是 一枚一便士的邮票。"您最好回家，”他说， "夜晚太潮湿……"

他以为他看见了一个论据 可证明他是教皇， 他再一看,他看见了那是 一条有纹理的石皂， “一个这么恐怖的事件，” 他虚弱地说道， "熄灭所有希望。"

（《西尔维与布鲁诺》 中的园丁之歌）——《意义的逻辑》p47、48

吹笛子的大象（奇幻的、奇遇的、柏拉图主义的）、迷途的信天翁（高飞的事物的受困）、找到成为教皇的论据（对权力的渴望），这些预设了一个外部或一个上方，将自我安置在那里，或将自我从那里撤回从而它就是他者的苦厄的位置，但由于这是一个取消差异的深度，所以一切都必将再次混同起来，这些指称时刻可以回到家庭与妻子、来自故乡的邮票、洗去权力色彩的日常的肥皂。

“它们的指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实现”的这种情况也被德勒兹叫做“一个人从未说出他所说的话的意义”——好比说让杜甫低于我们当代人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有人把卡罗尔小说中的“园丁之歌”这类作品收录进一部《无意义文选》。Nonsense verse 与其说叫胡话诗，不如说叫无意义诗，参考园丁之歌，园丁这类人物从来不能固定和实现自己的意指。在这个意义上，无意义诗的范围诗非常广的，学院派与虚无主义的女权主义写作因其指称的顽固已然可以归为同一类，被视为没有产生意义的诗歌，这些批评胡话诗的人是首先被视为胡话诗人的。所以王敖写的不是无意义诗（胡话诗），相反，幻象体诗歌正是意义在奇点上的创造。例如艾略特那里有种比说教还严厉的修辞也很过瘾，但还只有一个在深度中搏斗的意义，正如他秉持的是比但丁对地狱描写还要逼真的观念；但王敖那里有纯粹事件及其本质在自己的地位上的一种……漠然，“ 命运伴随着纯粹事件, 由此超越所有对立”。

这不是说诗歌需要哲学的指导，而是说在哲学旁边，诗歌已经体现出敌友的伦理，它就在那里，和德勒兹不谋而合——诗歌也发现了深层的丧失及其对应的大幅度形而上建构的危险，两者形成一个霸权的对子，而诗歌在无情地远离它们。但诗歌比这更多，里面有一种生活还不能承受的情感强度，即便你面对着所谓的幸福家庭，后者仍比不上一个“在我们中间崛起”的“我们中间”，或“看你如初生月”中的“你”——诗歌中的“反实现”反而是诗人能捧出的最好的礼物，虽然对象是未知的，X。我们读者在这里是不带私心的，这意味着已经没有必要带有私心——王敖的诗自身已经过滤掉深处的食人族以及它的化身——来自上面的攻击：毒蘑菇的崛起、大蛇的涌现或者它对奇点的不可能的征服（让新月也如国王的凹陷），从而让新生、初生、处女林保持静力般的完好，这种完好的创造和一个诗人所能达到的最好状态形成一个对子，它就是人的存在的形式，一个新天使。这几乎是一个自动机器，产生命定的组合。所以这和幻觉没任何关系，一个理想的读者亦没有丝毫的余地和精神空暇去破坏诗歌中的平衡，我们不会比此时此刻更爱一首诗，它拥有如此的前途，而这种前途正是读者能想象也必须想象的生活的前途。宇文所安在《悉为己有：北宋的快乐、拥有、命名》（All Mine! Happiness, Ownership, and Naming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21）第六章《胸中之竹与腹中之竹》中提到了画家文同的忧虑，即离开艺术的“反实现”（胸有成竹）领域，回到与资本和书画商人、竹田资产的现实活动领域（腹中之竹：食竹笋、在既贵重又低贱的丝绸材料上作画谋生），这就相当于离开皆我所有的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并不必一定设想婚姻机构，因而也就没有离婚——倒退回私有制社会。

王敖的诗难道不是脑对嘴、对食人族和深度的身体的解放吗？难道不是共产主义的存在形式吗？如果说共产主义就是一个理想事件、纯粹事件，是人类社会的极致形式。

沙织，2024.11.29

绝句

暴雨后一朵国王，绽放并飘走 一轮新生，与深层的湮灭，“我希望，我希望更少

则希望更多”，侏儒与褐草鹭的战争，一触即发现新月 如国王凹陷，让小鸟成湖，有西比尔寄来的渺渺

绝句

花汁滴过清眸，看你如初生月 让血丝渗入新生，像探测到湖面的鸟蜘蛛

向自己走来，啊，沸腾的珊瑚群 在洞烧中卷翘，让熔岩也追上去，掷出恐高症的一座桥

绝句

世界上最复杂的树根，是千百回袭击 地下排水系统的罗宾汉，战争在我们的脚下

土地深处进行，但我们是帮向上跳的人 一代代毒蘑菇跳上去弹回来，在我们中间崛起

绝句

井底之蛙越挖越深，一起掘进的 还有凿穿土层的鼹鼠，它们祈祷

共同的王，夏季雨师定点浇灌 它们祈祷新王如大蛇涌现，旧浪再席卷全国

绝句

人创造梨的华尔兹，而梨形的陨星以云做骰子 冲散永恒，坠向深绿微凉的处女林

当我们如临终戴花的古瓮，鼓腹而歌 在防风氏的肩胛下，在骨骼与神经的枝叶间跳跃如狼

（王敖，《十二束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