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织
对性别暴力的抵抗与瓦解
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打造的最强神器是宙斯(或雅典娜)使用的埃癸斯之盾。艺术和诗歌是神盾,至高天神的傍身锻造兵器是盾——这个神话不是太美妙了吗?思想和哲学挥掷闪电的箭矢,但对艺术和诗歌的阐释是盾,正是这一点可以让瞬间,让短短一秒也能成为永恒——艺术与诗歌不是借助诸如建制、体制、风俗、习惯、教科书等外力成为不朽的,新价值也不是被权力铭刻在一代又一代受众心中的,它的永恒是它自身的效果和锻造之功,它永远流淌着的鲜活生命不但抵御群氓和一切反动之力,而且每一次都击退了阴谋将其变走、盗窃、据为己有或涂污、摧毁的敌对行为。——宙斯的盾,它抵御了世上最恶毒、最致人死命的虚无主义,让真与假、有与无的轮番攻击同时无效,只留下它自身的存在。
真正的荒谬与免于高谈阔论的人。——多少起义和游击战被镇压,多少场革命斗争宣告失败,多少需要人们奋力而为的事都不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我们也知道,作为一个洋溢着激情的物种,人要做的事往往也并不能用仅仅一个或若干次的结果来评价和衡量,正如女性的解放和提高是一件要不断进行下去的事。真正荒谬的是不遗余力地粉饰一个在幕后控制场面、不能登上台面的伪造品,哪怕那是真的,所有人也都已经知道它处于最低的层次。对它的粉饰不是已经十分不经济、十分令人虚弱和狼狈了吗?人怎么能住在废墟里还要高谈阔论对废墟的主导权和控制权?所以,粉饰是一件武器,只有粉饰还能维持一个由崇拜者组成的世界。如果说这是一个市民阶层,那么这些人是不会同意消灭贫穷的,反而会捡起石头向游荡的无产者头上砸去,怒骂他们搅扰了生活的秩序和安宁。然而,这个单一的世界会摧毁世界的多元性吗?摆脱这种单一性的纠缠的人,那些比我幸运和自由的人,不必说未来,即便是现在,也已经免于粉饰家的高谈阔论了。
也许时间是一条长河,但人类历史不是;历史也没有河堤,也没有一种规律去给历史筑坝,历史没有一个预定的发展方向,像一个单箭头那样。我们所说的历史,是由一个个失控状态的点连接成的虚线。我们以为历史是一种铁腕,但也许从17世纪以来,历史不过是一个疲倦而多孔的轮胎的大漏气,它是失控,在失控中将自己被迫投入精力、情感的方式称为道德的、善的、对社会和人有贡献的。当有些文学评论家指出《追忆似水年华》中弥漫着一种城市的病态和死亡气息时,这也是普鲁斯特自己的洞察,不能拿他的洞察力对他进行谴责。这对今天的生活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启示?当一个现代社会的驾驶员拼命回到驾驶座上,以为又重新掌控了人生方向时,当他努力维系住一段交流不畅、危机四伏的友情时,他以为自己控制住了,但这是失控本身,反而招致对自己的非议、背叛和陷害,导致严重的痉挛,没有人会因此体恤、安慰他,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手段,他们一直朴素而可爱,但也像弗朗索瓦丝和莫雷尔那样一直期待能够用最糟糕的事情预测少爷和男爵。其实任其自流,自己从他们那里走开去爬山才大概会是一种看见、乃至拥有未来的体验。
中国的“网络化自发社会”之所以总是形成克分子、审判型团体、固化凝滞的结构,是因为它不但仍然生发在对宏观架构、体制内计划相当依赖的基础上,经常自发地将自身复制成一个“传统”的小朝廷和小帮派,而且兼具了新自由主义的“企业社会”的特征。这种结构牵一发动全身,那里有个松散但庞大的“企业”,一整个产业链。这种企业、议会或小朝廷的表决制(甚至对私人事务投票),为了维持稳定,永远需要向谁表达自己的崇敬、向同一种内涵表达崇敬,时不时必须出现一个犹大或一个为集体牺牲从而被钉上十字架的上帝,在这种叙事中,私人和个人事业必须永远和集体矛盾,并且私人的永远是没有规范流程的、付出永远是没有保障和奖励的,而且人们既不放它走也不停止对它的PUA,这足以让权威在这里进行不休的情感压榨,足以限制智力、情感、教育和整个社会的发展。
如何解决人与之间的问题?把人解决掉。——太可怕了。但在解决性别对立、性别歧视时,同样可怕的基本逻辑仍然出现了:消除性别,消除性别差异,让性-别无论在生理上、功能上、社会活动和社会价值上都无限地趋向于零。深层动机:把“人生而平等”替换为“人和人是相同的,不同之处和区分性只能交由既定制度和秩序的考核与审级。”必须外加一波黑科技:我们必须抓住个别人来为这种逻辑平等提供、固定和出示一份儿感觉上的证明,否则感觉就全部是虚假的、没有实在性的,“他必须是爱我的,如果他不提供证词,我就永远不知道我甚至能不能去爱自己;他必须是我指定、为我的自我的不确信而工作的法官,这是他的自我的基础,我不知道让谁回答我,我以为是他就只能是他。”——整个的心理疾病,一个退化的没有头的微生物在一个坍塌的宇宙。
为什么大课堂、大教室还有网课,是与“一对一”的教育是矛盾的?既然连书籍都不和“一对一”的阅读矛盾。因为写一本书也好,课程的准备和安排也好,在书和课程被呈现出来之前,在最好的情况下就已经是一对一的教育和学习的结果——哪怕书写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像史蒂文斯这样的诗人也正在孕育一个未来的读者,他确实有一个不存在的对象,而且是十分清晰的形象,从性格到头脑中的活动,比如在《缺乏静息》中,“年轻人完全暴露了,是帮派的一员,/安德鲁·杰克逊大概……多难置信的一件事,即/一个人竟会理解,当一个/法语意义上的父辈被激烈披露之时”,这个人甚至还没有出生,不知道自己的父辈是谁,而这个人将会诞生在史蒂文斯的诗歌视觉和诗歌幻相中,将为他和他之前与之后的同类而存在——出版发行一本书和授课是这个结果的延伸、扩展、补充,同时也是传播。“耕耘”在机器论所说的质料中进行,不在于是采取网课的形式、面授的形式还是制作自媒体视频等形式。如果人们由于诸多阻隔或一些政治原因还没有相聚,那网课和自媒体也并不是比面授更低级的形式,交流不会因为人们被暂时囚禁而可耻。相反,耻辱是那些用大大小小的权力限制人们的行动潜能的家伙的,是那些贬低并继续将人们囚禁在孤独中的家伙的,用他们的所谓现实主义来贬低实现了的交流、学习和教育。
不存在一个起作用的想象-界,没有这样一个自足的并和现实构成回路的“界”:想象并不是要形成一个界,而是要形成一个晶体,即时间-影像,它重复的是衔接,在不合理断裂之后。那么想象界如果不结晶它便无足轻重,那里的幻想、梦想无非就是失败,这和它自认为是时序内的真实模式并不矛盾,然而它没有潜能、没有其它,无论发誓断裂还是要使某物断裂都是虚假的把式。但我认为,正因如此想象界的概念是一种施暴的计策。
幻觉过后,一只毒蝎子怎么解释整件事都可以,但它的攻击就是攻击,那是它的习性。即便有被自己踩成稀泥的危险,蝎子也会攻击着前去,习性如此。卡夫卡的《在流刑地》中的机器迟早会在对人体的进击中转向自我破坏、自我报废,这差不多也是习性。再崇高的道德包装,都不可能包得住习性。如果可以,那人们也就能和一地蝎子共居一室而不必怕全身被覆盖、被缠绕、被死死地控制住,但人们见到它们就逃跑,如果身体没有行动灵魂也早就逃跑了。诚然,人人都会有幻觉,但为什么那个人消沉得像个受了鞭刑、上了断头台的罪犯?
掠夺性、侵略性、毗邻性的攻击和排斥性的攻击同样可怕,更不要说两者构成一对组合或聚合为更大的黑洞。在此之前它们已是同一类了。但之所以人们对某些攻击懒得做出反应是因为它们所表现的是自己无法战胜、超越的一种影响,在这种影响下,它们已经没有推进时间轴的可能性,那种影响已在赢得游戏的道路上。
就连赫拉克利特那种格局的哲学家都不能不注意到驴在对面稻草和金子时的习性,这恐怕并不是他想要的,但它就摆在眼前。不过这正体现了他诗人的一面,视觉式诗人的一面。德勒兹不会采用习性这样的措辞我是知道的,他谈存在的单一性和强度之别,谈驮马和耕牛的接近性,及其与奔马的种属级差异。但他研究过休谟所使用的习性概念。
换个角度:一个人的权力意志阐释这个人,为了容易理解我们说这好比习性仍可以用来阐释一个人。比如当某人阐释丁尼生的长篇叙事诗,我们不仅看到他的学识和才能,还会看到他在阐释该叙事诗时,他自己的习性在如何阐释他必然会做而不是随手做出的事、随口说出的话,或那些因为和你感情太好才有的侮辱到你的过激表现。还有书籍,这很不错,还有伟大的书籍对人做出阐释,这有可能远远超过我们对书籍和文本的阐释,当我们阅读一本传世佳作,我们第一时间被它阐释,而不是相反。习性是有规律地表现出来的,习性让他这样阐释丁尼生的长篇叙事诗,也会让他在别处以同样方式理解别的文学家及其文学人物——这方面我们根本就没有对他产生误解,没有戴着滤镜看他吧!
歧视难道不是一种最为陈旧的价值的产物?难道不是最为顽固的定见的延伸?难道不是人类种群文化活动走向反动的过程所伴随的残余和失败?所以,真正学术的观点会指出歧视是退化、落后、陈腐的表现,它不是时间的绵延的固有物,而是限制新价值之诞生的对立物,它和经济模式、生产资料的分配、知识型的部署和政治的二元机器有关——直到反对性别歧视变成了反对异性恋或攻击那些消弭了背景、身份差异的互动交流;反对父权制变成了无差别攻击一个个家庭的存在;反对父母-子女中的权力关系变成了人人必须采取攻击父母的方式,否则人们就会让一个领袖对你的不先进发出警告。
如果反对歧视就是摧毁所有即将到来的和正在创造中的新价值,总是给一种新的社会关系制造麻烦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将其扼杀,而这瞬间带动和汇聚了很多的人不满情绪,再将其引导到对弱势的文化、科学或无机的社会关系的攻击中,尽管如此,也仍然能够说反对性别不公,反对任何歧视——这不过是在一个堂皇的口号的下明目张胆地拉仇恨罢了,这就是发生在学校的霸凌,这就是出现在团体或社区里的帮派主义、分离主义,在更大的社会和政治层面这就是排斥和消除异见,当它发展成社会运动,就是种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本身。
从左派到右派,很多人在“斗争”时的逻辑就和“只要消灭猫就能让新冠病毒退散”是一样的,或者,就仿佛反对性别歧视的行动就是去抄家;排外的人说“只要不让小红进城岁月就能安好”,可有些反对性别歧视的人也在说“只要不让小红恋爱,或者只要她的恋爱惨淡收场,岁月就能静好。”爱智慧、做学术、装模作样分析,但不反对愚昧,那有什么用呢?反抗不平等和一切歧视,但不反对愚昧,那事情不就都走样了吗?渐渐地,嘴上提着反抗,行动上成了对那些有能力超越既定规则、追求更高目标的人的攻击,牺牲一个超越所有人的人换取绝大多数人的心理平衡,这不是反抗而是寻找替罪羊。这里面的基本逻辑是,合格公民的苦楚要通过消灭不同者、异己者、异乡人、陌生人、流浪者来解决,关键不是对立成不成立,关键是人们要通过设定对立面再将其消灭,以此获得舒缓,就好像这构成方法,并击中了目标、从根源上杜绝了问题,因而问题与目标总是与时俱进的。试问这难道不是狂躁、癔症、以空对空?
以上每段文字都是对性别暴力的一种回应,出现的每个问号都嵌入了性别暴力的源头。
沙织,思想笔记2022.10.6-2023.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