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朽的战神 | Anarchy Minecraft

评王敖的《隐居》
记忆、奇点与海螺收藏家的迷宫

这首诗写的不是记忆作为实施命运的手段、意义的组织者，以及因此具有的所谓的指导力量，因为倘若有这种指导力量，诗中的两人就不会相逢。这首诗写的反而是“我忘记了”， 反而事关一类脑细胞所具有的短期记忆在充当命运实施手段时的失败：羽毛着火的讲演者、头朝下的战神。

一些评论弄得好像王敖的诗是为战神评论家的人生观和名望服务的， 请问王敖哪句是为这种人生观服务的？在一个由莫名其妙的男性权威主导着拣选与遗弃的世界，被他的记忆“遗弃”的人就像生命被掏空、被转移的海螺——实施命运的手段，果然这手段迟早哀悼的是自己的速朽。不如说王敖是在引导这种人生观走向毁灭、走向脑死亡和夜晚中的寄生。在2001年的《睡魔》中，王敖就曾用否定的口吻写过“海螺形的夜空”，它是为一个旋转的肉食动物搭的教堂：

当晚我
找到一面镜子
借助烛光
看到里面海螺形的夜空中

漂浮着石头和树枝
有人在用它们，搭教堂，有人从星星中爬出
说道，上帝是个旋转的肉食动物

我认为王敖是要让一切事态都转向为一个至高的事件服务，例如第一时间综合（可以称为短期记忆，即便那是作为一个圆的弧的无限长的直线）的高塔的崩塌，讲演者-战神因而失去了地上的支撑，这些内容到底是怎样被规避，从而没有被带到自我发现中呢？难道是独断的幻觉还缺乏自主性？

把《隐居》(原版见文后）更换一下人称，就会让它对读者和学界露出真容，改完后是这样的：

隐居

——一个收藏海螺的诗人的简史

附近的海岛是珊瑚的金字塔 名字叫野鹿岛，松鼠岛，猫爪岛 都是他今天起的，用来记忆这些名字的 脑细胞，曾用来记忆王敖

有一天他看见礁石中 藏着一只海螺，形状像理想的新家 里面弯曲着，星群古老的触须，他想起

王敖原来的计划，在大陆的高塔上 想象过，一点神力会把自己弹走，他果然 看到他，羽毛着火的讲演者，头朝下的战神，命运冲动着 像海螺吹出的龙卷风，王敖也险些被夷平，王敖伸出的手——

招来了傍晚的潮水，他也跑到那里 驱赶着礁石——他和王敖的相逢，重复过去的某一刻 但他忘记了，并住在海边，夜晚出现， 就像一只 真正的寄居蟹——转动双眼，纺织着月色在黑暗中 留下的红斑，有时候他和王敖打听到对方，就像回声里 漂浮的百合花；他爱过一个年轻的自己，那曾经是速朽的精灵。2005

这首诗具有真正的指导力量，是说王敖的高塔计划（不难想到哈特·克兰的《破碎的塔》） 对收藏海螺的人具有真正的指导力量，也是时间的直线的迷宫的启发。他的过去因他将附近的海岛金字塔化、坟墓化，也就是将脑细胞里的记忆石化——所以被石化的还有他的那部分脑细胞——而不存在了；他的未来因把礁石里海螺的空壳当做理想的新家——于是他自己也将住进去——因而就是提前到来的绝对死亡和绝对空洞。这样，他有的只是停顿的现在。既然失去了回忆的天赋，没有缪斯的相伴，也就不能记起未来；他呈现出“忘记了”的状态，例如他和王敖以前如何相逢——这一相逢相当有趣，发生在王敖一个向上的弹跳脱离塔而海螺收藏家在理想的新家吹出被他变成礁石的海岛、陆地乃至地下世界的空无的龙卷风时；王敖的愤怒让大海像王敖本人的力量一样翻涌着向陆地推进，而海螺收藏家像驱赶礁石一样在海边驱赶着作为礁石的王敖，这就是他们的相逢。他的仅有的不可再细分的停顿的现在永远有月食的黑夜，他的整个地球遮住了地球自己本该有的光照，即月球反射的太阳光，这就是心之全蚀。这就是那速朽的精灵——一直真正的寄居蟹，在夜晚的装置里。速朽的不是他死亡脑细胞中的海岛、大海的精灵，而是他这个精灵，即幽怨的地魔、冤魂，苏格拉底的附体的、癫狂的小神。

这首诗给了读者一种主动权，邀请读者讲述这首诗里的故事，因为它有一种“神魔待定之视角”。从读者方面说，读者也被动地、被驱迫着因这首诗的那种达到奇点的美——最美的诗是一个奇点——而讲述这个故事，运用奇点发明一整套语言，“在另一种奇异性中重新开始，在另一个集合中重新分配，（从）束缚性的重复到拯救性的重复。”（德勒兹，《意义的逻辑》p89）

德勒兹天才横溢地指出，奇点与寻常物对立，不混同于普遍性，也不混同于在话语中进行表达的人的人格，更不混同于事态中的个体的个体性（《意义的逻辑》p67）奇点就是理想事件，它远比将海螺当做理想的新家这种人格和个体性担负的功能有意义。

即便我们要寻找《隐居》中的“你”才是王敖自己的思维行动的证据，那也是可以的。《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的封面凸显了作为奇点的月亮。另外有《绝句》：“魔鬼带我去登山，待我去/地下室采摘，霉菌的蓓蕾千朵——//献上我头脑中的鬼城，那皱皱的王子/是浮世绘中的浮士德，白骨塔上的白云飘”——这里的奇点是白骨塔和白云之间的断裂点，这也是在大陆最高的塔上被一点神力弹走的描述；或者说在永恒的云之下，人世就是白骨塔和魔山，而不是资本主义所称的繁荣，即便它掌管着霉菌与蓓蕾的分拣。这首诗中说话的是王敖本人，因为这是一首赠诗，具有人称统一性，在这里王敖将自己比作与寻常人世或魔山对立的白云飘，一个皱皱的王子，他曾被魔鬼描绘为浮士德，在浮世绘中。

艺术作为一个奇点承担着整体记忆，但这不是一般性、普遍性和整全的一，而是指真正的记忆——即摧毁迷宫的记忆，以及对大写的一所在的直线的迷宫的记忆，这种记忆在那里是失忆的，是脱离了缪斯的——一种重新打开现实并永远能够修改世界的现实的记忆的记忆，它把作为“一”的整体记忆扬弃后，于直线的端点形成另一个整体之圆。

必须说艺术的记忆总是罢黜大写的一的记忆/失忆，罢黜质检不合格的语言，后者无论怎样投掷筛子，以便再次得到一个预订的组合，或者说控制、固定偶然，也无论得到怎样的答案，它都不能在艺术的记忆之下实现，而答案也不影响问题的持存——奇点是决定性的事件，对海螺收藏家而言永远是问题，他的语言一次也不能实现，只能是速朽的。

我们会看到奇点的语言系统如何切实地影响着现实的语言系统，将它的恶毒的针对性扭向相反的方向，让它的讲述者转而针对自己，当它写下无数给精灵致命一击的诗，眼看获得了无数次成功，骄傲于自己的语言系统的历史实在性，它甚至都不知道所有这类诗都是它自己的简史。“秘密在我们中间坐着”，并照看着所有人，这是秘密的隐居生活，秘密即斯芬克斯式的谜语，它不会自我揭示，也不向“我们”揭示，它没有呈现为历史的、人或神的现实，它是不可破译的，用博尔赫斯在《一九四七年后记》中的话说，“它符合的是神的规律，我们永远不可能觉察。”相比而言，“特隆也许是一个迷宫，不过是人策划出来的迷宫，注定将有人来破译的迷宫。”——但它存在于思维中，最终会被强制思考，那时历史书写会立刻化成一股烟，被彻底废除了。也许这就是本雅明的神圣暴力的一种显示。

《隐居》中还有个细节与博尔赫斯的直线的迷宫联系起来，他在下面两篇小说中提到过它：

《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昂温想起尼古拉斯·德·库萨说过，直线都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午夜时，他们找到一扇破败的门，里面是一个堵塞的、危险的门厅。邓拉文说房子里有许许多多交叉的走廊。

《死亡与指南针》—— 伦罗特最后一次考虑对称和定期死亡的问题。“你的迷宫多出三条线，”他最后说。“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有一条直线。在那条线上多少哲学家迷失了方向，一个简单的侦探当然也会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变花样追踪我时，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甲丙二地各两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正如你现在要在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杀我一样。”“下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说，“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他倒退了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

这个细节是“驱赶着礁石”以及昨天王敖的《渔樵教义问答》中的樵夫，“礁石”和“樵夫”可以用博尔赫斯《圆盘》中的意象来理解。《圆盘》讲一个出生在树林也将死在树林的樵夫，理想是把树林坎光，但他从未去过树林外面，与此同时他还每天用大石顶住他的门。这可以说是“驱赶着礁石”的出处。对要砍光树林的樵夫来说，驱赶礁石或用石头顶着门都是相逢的方式。随后博尔赫斯的故事讲到，有一天樵夫与来到他家的一个走遍撒克逊国度的落魄老人相逢了，老人自称手里有个能一直保证他是国王的圆盘，樵夫起了邪念，想占有圆盘换取金条，但当他杀死老人后，他却从未找到那个圆盘——他既不可能换来金条，也不可能当国王，而是依然死在坎不完的树林中。圆盘指的就是永恒回归的圆，或决定直线在端点处弯曲的奇点，如果老人懂得总能在奇点上发明一整套语言——即是说每次投掷都发出一个奇点，这是关键，正如一点神力将人从塔尖弹走的那样一次投掷——那么他就是永恒的国王。而树林里的樵夫还在直线的迷宫中。

沙织，2024.11.23，11.27

隐居

王敖

附近的海岛是珊瑚的金字塔 名字叫野鹿岛，松鼠岛，猫爪岛 都是我今天起的，用来记忆这些名字的 脑细胞，曾用来记忆你

有一天你看见礁石中 藏着一只海螺，形状像理想的新家 里面弯曲着，星群古老的触须，你想起

你原来的计划，在大陆的高塔上 你想象过，一点神力会把你弹走，你果然 看到羽毛着火的讲演者，头朝下的战神，命运冲动着 像海螺吹出的龙卷风，你也险些被夷平，你伸出的手——

招来了傍晚的潮水，我也跑到那里 驱赶着礁石——我们的相逢，重复过去的某一刻 但我忘记了，并住在海边，夜晚出现， 就像一只 真正的寄居蟹——转动双眼，纺织着月色在黑暗中 留下的红斑，有时候我们打听到对方，就像回声里 漂浮的百合花；我爱过一个年轻的自己，他曾经是速朽的精灵。

2005

（选自，《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